□彭典也
“他/她到底在想什么呢？”
与这句(ju)话(hua)相关联的我的回忆，似(si)乎(hu)都笼着一层发霉的蛋糕皮。
首(shou)先(xian)出现在那(na)处的是路灯。不是舞台上的那(na)一盏，而是立在崖(ya)边，被夏夜的飞虫(chong)环(huan)绕，向(xiang)着其(qi)下层区域毫无保留地散发光芒的“那(na)盏路灯”。
接着，两个学生沿着旋转的石阶下来了。还有(you)几分钟下堂(tang)晚修；不急，我们才刚下来，应该(gai)还能再(zai)遛一会儿。其(qi)中一人频频望(wang)向(xiang)阶梯旁的暗(an)影（其(qi)上有(you)一块凸出的甲板，导致路灯光只能到达荫蔽边缘）；另一人只用余光悄悄扫视(shi)那(na)片可疑的黑暗(an)。有(you)一刻，两人都没有(you)作声；但紧接着，对话(hua)重又开始。他们兜了一圈，旋上楼梯离开了。
随脚步声远去(qu)，寂静又迈着大步前来。路灯光下，一切(qie)是如此平和。可那(na)片暗(an)影仍在那(na)里，它是画面里唯一的不确定因素，像凭空出现的黑盒，每个缝隙都往(wang)外渗出丝丝冷(leng)意。
是时候弄清那(na)里究竟(jing)有(you)什么了。正好，周围没有(you)别人，可以尽情冒险，大胆地上前观察；或者不必(bi)承担过多(duo)风险，只需(xu)要走下几个台阶，遇到危险也方便逃走。
勇气(qi)把路灯稍稍擦亮了点，此时可以看见暗(an)影中有(you)一簇白光，稍加辨认可以确定此白光来源于一部电子书，停(ting)在阿图罗·贝拉诺与伊内基决斗时的段落。“我又想，这一场景不过是我们荒谬生活必(bi)然的逻辑结果。”《荒野侦探》中的词句(ju)，文段，白光，以及柔(rou)软的外壳，都溶解在弥散的黑盒里。
周围的气(qi)流轻微(wei)地搅动。这样无风的夜里，空气(qi)怎(zen)么会无端(duan)地扰动呢？察觉到端(duan)倪，那(na)就(jiu)睁大眼睛(jing)去(qu)看，相信一定能有(you)新发现……
当这个身影出现在视(shi)野中时，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了。在灯光和暗(an)影的交界(jie)，在最显(xian)眼却是最不易(yi)发现的边界(jie)，原来站着一个人。我们起先(xian)完全没有(you)发现她，但这并不是我们的过错。她的一半嵌合在灯光里，另一半拖拽在暗(an)影中，被浇筑成无边夏夜微(wei)不足道的一小部分。我们原先(xian)以为是飞虫(chong)的振翅声，原来是她正在朗读段落；我们原先(xian)以为是黑盒边缘的部分，原来是她的发丝在悄悄收束周边的光线，准备把它们关进(jin)盒子里，再(zai)以高价成交。她孑立在此处，把周身的环(huan)境都模糊了，好像来自她手中的文段，而非这个不容置疑的世(shi)界(jie)。
比起先(xian)前问题的解决，她反倒带来了更多(duo)问题：你是谁？你为什么孤身一人？你能不能转过身、让我们看看你的正面？你为什么在这里读书？你是不是在惺惺作态？你是不是期待有(you)人来找到你？那(na)两个学生过来的时候，你看见他们了吗？你被他们看见了吗？你感到痛苦吗？你觉得夜色美好吗？你觉得你毁了如此美好的夜色吗？你真的存在于此处吗？你为什么如此安静，如此游离，以至于我们的视(shi)线都透过了你，看到了砖缝里的杂草，看到了蚂(ma)蚁的尸(shi)体(ti)，唯独注意不到你就(jiu)在此处，孤身一人湮没在光与影里，直到从(cong)路灯下消(xiao)失了呢？
事(shi)已至此，仍有(you)不合理之处。世(shi)上真有(you)这样的人，如此游离以至从(cong)环(huan)境中近乎(hu)完全地淡出吗？而这样的她却出现在我们面前，又能怎(zen)么予以解释？
事(shi)态陷入僵局。在这个当口，所有(you)的人都哑口无言(yan)，都在等身边的人先(xian)开口说些什么。什么都好，只是别让这恼人的死寂再(zai)持续下去(qu)。
终(zhong)于，我们中的一个人发话(hua)了。她的嗓音就(jiu)像黏(nian)合在一起的两个齿轮(lun)，先(xian)由一个小的转动起来，再(zai)带动大齿轮(lun)慢悠(you)悠(you)地旋转。这时如果有(you)人望(wang)向(xiang)夜空，就(jiu)会发现所有(you)人头顶都悬挂着同(tong)样一柄(bing)由无数松散的星辰组成的巨剑。但是大家的注意力(li)都不由得聚焦在了说话(hua)的人身上，就(jiu)算剑掉下来，切(qie)开我们的脑袋，也无人能反应得过来逃脱。
我们心想：我们就(jiu)是她啊。因为她说道：我知道了，我就(jiu)是她啊。我就(jiu)是那(na)个站在金(jin)色与黑色之间的人，捧着书的是我，朗读决斗场景的是我，溶解在夏夜里的是我，我孤独一人，忽略了身边的一切(qie)，以至于一切(qie)也忽略了我，让我变得近乎(hu)不存在了。
我站在路灯下，与自己面面相觑。忽然间，我们所有(you)人同(tong)时抬(tai)起头，望(wang)向(xiang)夜空。那(na)柄(bing)剑不知何时挣脱了镣铐，正向(xiang)着地面飞速坠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