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两天偶然看到一则(ze)旧闻，内(nei)容大致是：重庆酉阳近日完成(cheng)河(he)道清淤及水闸(zha)维修工(gong)程，酉城河(he)下闸(zha)蓄水后，河(he)道生态环境显著改善，呈(cheng)现出河(he)畅水清、岸绿景美的山(shan)水园林城市风貌。
报道发(fa)布于去年4月初，距今已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。这则(ze)新闻之(zhi)所以(yi)能在海量信(xin)息里让我暂留，自然事出有因——那是我十八(ba)岁前生于斯、长于斯的故乡。
这条被记者称(cheng)为“酉城河(he)”或(huo)“酉阳河(he)”的小小水流，来自城北某(mou)处(chu)山(shan)底(di)孔洞。清泉(quan)涌冒，四季不竭，由北而南(nan)贯(guan)穿酉阳县城，其后消失于城南(nan)的何家坝。酉阳县域内(nei)水资源其实异常丰富：以(yi)毛坝盖山(shan)脉(mai)为界，东边是沅江水系，西边则(ze)属乌江水系，流域面积较为广阔的有乌江、阿蓬江、酉水河(he)、龙潭河(he)等。从人文历史角度看，酉阳位居古代五溪之(zhi)一的酉溪地域，是土家先(xian)民的聚居地，具有丰富多元的历史文化资源。
在我的记忆(yi)里，有山(shan)有树(shu)有水的家乡并非苦(ku)寒之(zhi)地，虽然当年物资匮乏，可儿时莫名的快乐和对未来的憧憬，每每冲淡了现实生活(huo)中(zhong)的焦虑窘(jiong)迫(po)。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秋(qiu)日，我肩负(fu)简单的行(xing)李离开酉阳县城，从古镇龚滩(tan)乘小客轮去往(wang)乌江与长江汇合处(chu)的涪陵，开启了人生的第一次远行(xing)。
涪陵，曾经的巴(ba)国都城，驰名中(zhong)外的“榨菜之(zhi)乡”。城北江水中(zhong)，有世界闻名的、以(yi)雕刻石鱼为“水标”的古代水文站“白鹤梁”。对岸北山(shan)坪南(nan)坡有“点(dian)易洞”，传北宋理学家程颐曾在此点(dian)注《周(zhou)易》六载。这座依山(shan)临江的小城，窄街深巷，坡坡坎坎，触(chu)目皆是大片灰蒙蒙的青砖楼房或(huo)穿斗式木屋。我就读的学校自然也(ye)不例外，青砖加黑瓦的宿舍教学楼图书馆，墙面剥蚀，林木幽深，石阶层(ceng)叠，很有些古久(jiu)的时间感。来自乌蒙山(shan)东麓的乌江，经过上千公里的长途(tu)奔(ben)流，最终(zhong)在涪陵城东注入长江。若(ruo)逢盛夏雨季，乌江水青绿，长江水浑黄，江口水流相交处(chu)一清一浊，泾渭分明——这是大自然无意间生成(cheng)的小小奇观，也(ye)是我求(qiu)学期间留存(cun)最深的印象之(zhi)一。
那是一个充满活(huo)力、希冀与向往(wang)的时期，人们正努力将目光投向广大的世界。大学校园里，各种(zhong)内(nei)容的讲座、讨论活(huo)动接连(lian)不断，学生社团自办刊物如雨后春(chun)笋般生长。寒窗数载仿佛一闪即(ji)逝，随后是就业(ye)上班读书写(xie)作，结婚成(cheng)家操心柴米油盐……几千个辗转艰辛的日子(zi)，忙碌匆促而又(you)漫长！那些年乘小客轮循长江往(wang)复(fu)上下，由涪陵前往(wang)丰都的婆婆家。清溪、珍(zhen)溪、南(nan)沱……这些烙刻在记忆(yi)深处(chu)的地名，皆是行(xing)程中(zhong)必经的滨(bin)江小镇。冬去春(chun)来，大江的形貌于我渐渐清晰熟稔：从水色浪纹到江天云彩(cai)，从燠热夏日到凛冽寒冬……
三峡工(gong)程的建设，给库区的自然人文生态带来了巨变。丰都亦在需要搬迁的县城之(zhi)列(lie)。回想当年三峡大坝开始蓄水，那些目视老街旧屋慢慢消逝在水下的乡亲，思绪中(zhong)既有迁入宽(kuan)敞明亮(liang)新居的喜(xi)悦，也(ye)难免(mian)有告别故土的怅惘。另一件(jian)印象深刻的事情是：涪陵丰都均属驰名中(zhong)外的榨菜产地，逢冬末枯水季节，榨菜厂家就会在岸边礁(jiao)石滩(tan)上搭起一排(pai)排(pai)木架，木架间紧绷着若(ruo)干(gan)根篾丝编织(zhi)的绳子(zi)。万(wan)千串用竹(zhu)丝串起来的青菜头斜挂在篾绳上，在河(he)风吹拂冬阳浅照下自然去除水分——这种(zhong)传统“风脱水”工(gong)艺保留了青菜头的脆嫩清香(xiang)。我曾从小客轮上多次远望过岸边成(cheng)排(pai)的青菜头，常常是绵延数里蔚为壮观。或(huo)许是因为工(gong)艺成(cheng)本问题(ti)，这景观曾一度从人们视野里消失。所幸榨菜厂家近年又(you)部(bu)分恢复(fu)了传统工(gong)艺，乘船下三峡的人们又(you)有机会一睹旧日风情。
岁月如白驹过隙。直到迈入新世纪，我人近中(zhong)年举家搬迁之(zhi)际(ji)，才恍(huang)然惊觉，涪陵这座两江交汇处(chu)的小城，我的第二故乡，竟然截留了生命里最美好的二十年时光。
嘉陵江自秦岭流经陕西甘(gan)肃四川(chuan)后，在重庆朝天门与长江相遇(yu)，合力切割出江北、南(nan)岸和渝中(zhong)半岛。安居涪陵二十年的我，并未想到会迁往(wang)另一座两江相交处(chu)的城市，仿佛是在履行(xing)冥(mian)冥(mian)中(zhong)的某(mou)个约定。
又(you)一个二十年后。2021年12月，我的第六本诗集出版(ban)，我将其中(zhong)一首长诗献给了那滔滔不尽的江水。这条在我笔下涌流的大江，是穿过我居住城市的江与我个人心象叠加的显现，所以(yi)跟现实世界又(you)不完全(quan)等同——
江之(zhi)源是它原初的美。作为生命之(zhi)源，它滋(zi)养(yang)承纳了万(wan)物孕生、季候轮转、世代更替。上游部(bu)分有更多声音出现，听得见听不见的：玛尼石的欢呼祝福，柳莺的呢喃，岩底(di)窍孔的私语，小镇垂钓者的独白，等等。澄澈冬日，苍穹倒映在寂静的江面，天高水阔，百舸争流。从一粒果核到千亩果园，从一滴(di)水到浩渺大江再(zai)到广袤无际(ji)的大海……完成(cheng)了这场漫长的旅途(tu)，“我”来到生命的成(cheng)熟丰收之(zhi)地，但从大海返回江之(zhi)源的小水滴(di)，又(you)将进(jin)入生生不息的流转。
这首长诗是写(xie)给壮美大自然与生命万(wan)物的颂歌，也(ye)是对人类(lei)精神性求(qiu)索与光明人格的礼赞。自邈远的太空(kong)观看地球，那迷人的蔚蓝色，让你(ni)不能不坚信(xin)这是一个鲜活(huo)完备的生命体(ti)：大江大河(he)是她强健的主动脉(mai)，小溪小河(he)是她遍布全(quan)身的毛细血管。无穷水滴(di)汇集为涓涓细流、小溪小涧(jian)、大江大河(he)，奔(ben)流入海后蒸发(fa)到大气(qi)层(ceng)，再(zai)度进(jin)入周(zhou)而复(fu)始的水循环。
这个既微观又(you)宏(hong)大、既缠绵又(you)粗粝、既徐缓又(you)迅疾的聚散回归过程，像极了那些离开家乡去往(wang)远远近近不同所在的人——他们有的短(duan)暂逗留即(ji)返回出生地，有的打拼十年八(ba)年或(huo)更长时间后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，也(ye)有人叶落不再(zai)归根，而是“此心安处(chu)是吾乡”，寻觅、认同乃至(zhi)融入了新的家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