讲座｜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性别维度,研究,女性,传统

最后，由(you)于女性创作长期被边缘(yuan)化和压制，她(ta)们的作品中常有反叛的声音。比如朱淑真《自责》诗里有一句“磨穿铁砚非吾事，绣折金(jin)针却有功”，这带一点自嘲又有一些讽刺。女性创作本身以及她(ta)们的作品中天生带有反叛现有制度的意识。关注这些边缘(yuan)的女性作家，可以为我们提(ti)供(gong)考察文学(xue)史乃至文化史的新角度。

当然(ran)，我们期望(wang)有一天文学(xue)研究(jiu)不必强调性别维度。我有一次参加(jia)青年作家创作大(da)会，发现女性作家的名字后面不再标注“女”，这让我感到既惊(jing)讶又欣慰。这意味着女性作家的数量已经(jing)多到不再需(xu)要特别标注性别。我也期待有一天，文学(xue)创作和文学(xue)参与能够完全超越性别的限制，到那时，我们可以真正(zheng)地将(jiang)“女性文学(xue)”这一区分放下，让文学(xue)研究(jiu)回归文学(xue)本身。

赵惠俊：谢谢辛老师(shi)，除了定义之外(wai)，用性别的维度去(qu)讨论古代文学(xue)研究(jiu)，现有的、可以参考的书籍有哪些？有哪些比较前沿的研究(jiu)方法和成果呢？

郭文仪(yi)：我们为自己的课程准备了一份书单，分享(xiang)给大(da)家。（见文末）这份书单也部分体现出了目前中国(guo)古代文学(xue)性别研究(jiu)的现状(zhuang)。首先，这份书单一半的书籍来自欧美学(xue)界的研究(jiu)成果，古代女性文学(xue)研究(jiu)方面，海外(wai)汉学(xue)还(hai)是走在前面；其(qi)次，这份书单中的大(da)部分著作并非纯文学(xue)领域(yu)，而是历史学(xue)方面或文史的交叉(cha)学(xue)科研究(jiu)，专力于古代女性文学(xue)的研究(jiu)，目前尚不多见。类似《跨越闺门(men)》和《美人与书》，是相对而言偏(pian)文学(xue)研究(jiu)的著作；第三(san)，从这份书单也可以看出，国(guo)内女性文学(xue)研究(jiu)的先行者，主要集中在现当代文学(xue)领域(yu)，比如孟悦(yue)老师(shi)和戴锦(jin)华老师(shi)合著的《浮出历史地表》，课堂上很多同学(xue)会选择阅读这部著作，有一些男生读完这部书后感受到价值(zhi)观被冲击的一点震撼，但(dan)他们也在作业中体现出尝试去(qu)理解(jie)消化的努力。

《浮出历史地表：现代妇(fu)女文学(xue)研究(jiu)》，孟悦(yue)、戴锦(jin)华/著，北京大(da)学(xue)出版社，2018年5月版

此外(wai)，明清时期或宋代以后的研究(jiu)成果较多，唐及唐以前的研究(jiu)则相对较少。这部分是因为研究(jiu)材(cai)料的限制和传统研究(jiu)范(fan)式的束缚。海外(wai)学(xue)者因材(cai)料获取的难(nan)度，更少涉及唐代以前的研究(jiu)。我和朱雯(wen)老师(shi)的研究(jiu)偏(pian)重明清，而辛晓娟(juan)老师(shi)的研究(jiu)则在唐前，因此首先请辛老师(shi)介绍一些较早时段的有代表性的研究(jiu)著作。

辛晓娟(juan)：我首先想提(ti)的是刘淑丽老师(shi)的《先秦汉魏晋妇(fu)女观与文学(xue)中的女性》，这本书是一本严(yan)谨的学(xue)术著作，研究(jiu)广义上的妇(fu)女观，也包括男性视角下的妇(fu)女观及男性塑造的女性形象。

钱志熙老师(shi)有一篇长论文，《士大(da)夫文化视角中的中国(guo)古代女性诗歌发展史》，里边提(ti)到了古代女性诗歌创作在歌谣传统与文人诗传统中的不同处(chu)境。研究(jiu)女性文学(xue)，我们必须关注先秦至两汉时期的歌谣传统。在文人诗尚未成熟的时代，女性文学(xue)创作极为活跃。例(li)如，《诗经(jing)》《汉乐府》中许(xu)多篇章虽作者不可考，但(dan)它们以女性口吻创作，体现了女性的声音。到了魏晋时期，出现了分水岭。曹植等建安诗人大(da)力创作五(wu)言诗，文人诗传统逐(zhu)渐成熟，女性诗人开(kai)始模(mo)仿男性文人的风格，诸如像谢道韫(wen)这样的诗人，就在摹仿身边的男性文人。我们说过，歌谣传统中的女性创作一直活跃。但(dan)文人诗传统则并非如此。女性在文人诗创作中长期处(chu)于模(mo)仿的阶段，直到唐代以后，才逐(zhu)渐追上男性文人。我们应该分别梳理文人诗传统和歌谣传统中的女性创作，以便(bian)更全面地理解(jie)女性文学(xue)的面貌。

此外(wai)，我还(hai)想谈谈罗新老师(shi)的《漫(man)长的余(yu)生》，此前我们讲历史往往关注那些王侯将(jiang)相，这本书从小人物的视角，也是女性的视角，去(qu)观察历史。书中的宫女王钟(zhong)儿，生于南(nan)朝一个中层官僚家庭，在战争中家破人亡，被掠(lue)到平城宫中成为一个普通宫女，辅佐了好(hao)几位后妃，最后出家为尼，八十多岁寿终正(zheng)寝。我们可以看到在这样的一个风起(qi)云涌的历史时代，作为一个普通人，她(ta)的随波逐(zhu)流，她(ta)的无可奈何，她(ta)是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(zheng)者，她(ta)的故事也让我们得(de)以窥见那个时代的宫廷(ting)生活和女性的生存状(zhuang)态。这本书里也写了一些北魏宫中的独(du)特制度，诸如“子贵母死(si)”，可以让我们了解(jie)当时上层贵族女性的生存状(zhuang)态。

《漫(man)长的余(yu)生：一个北魏宫女和她(ta)的时代》，罗新/著，北京日报出版社·理想国(guo)，2022年7月版

郭文仪(yi)：在今(jin)天的讲座中，我先从宋代谈起(qi)，尽管我的研究(jiu)重点可能更多集中在明清时期。这里，我不得(de)不提(ti)及伊(yi)沛霞教授的著作《内闱》，其(qi)英(ying)文版于1993年出版，这一年对于中国(guo)古代文学(xue)的性别研究(jiu)具有重要意义。这一年在耶鲁(lu)大(da)学(xue)举行了明清妇(fu)女文学(xue)国(guo)际研讨会，由(you)孙康宜(yi)与魏爱莲共(gong)同筹办，这个会议可以说是开(kai)风气之先，很多重要的著作都在此后出版。

宋代是一个充满变革的时代，对女性而言同样如此。传统上，我们可能认为宋代是理学(xue)开(kai)始压迫女性的时期，这一时期程颐等提(ti)出过“饿死(si)事小，失节事大(da)”的说法。但(dan)海外(wai)汉学(xue)研究(jiu)提(ti)供(gong)了不同的视角，很多著作都通过研究(jiu)妇(fu)女在婚姻和家庭中的出嫁、再嫁、财产权、继承权等相关史料，强调女性在婚姻关系中所拥有的一定程度的自主性。除了《内闱》，《闺塾师(shi)》等同时期的重要著作也提(ti)供(gong)了类似的观点。这里其(qi)实也想邀请大(da)家进一步思考：这种“自主性”多大(da)程度上是具有普遍性的？但(dan)无论如何，这些著作在研究(jiu)方法和材(cai)料运用上都是具有开(kai)创性的。

朱雯(wen)：我想着重介绍李惠仪(yi)老师(shi)的著作《明清文学(xue)中的女子与国(guo)难(nan)》。这本书原(yuan)本是英(ying)文著作，2022年被翻译成中文，中文版有600多页，是一本深入研究(jiu)明清易代时期女性与文学(xue)的著作。我在读博期间也曾(ceng)研究(jiu)过类似的课题(ti)，但(dan)当时没(mei)有机(ji)会拜读这本著作，其(qi)内容之丰富和深刻让我深感震撼。

《明清文学(xue)中的女子与国(guo)难(nan)》英(ying)文原(yuan)版

书中第一章讨论了明清时期男性诗人使用女性措辞(ci)来表达政治意义的传统。这种传统可以追溯到屈原(yuan)那个时代，他在《楚辞(ci)》中通过香草美人的意象来传达政治意向。李老师(shi)指出，在帝国(guo)晚期，这种以女性视角隐喻政治信息的表达方式尤为显著。男性作家通过描绘女性——无论是颂(song)扬还(hai)是代言——来表达自己的理想和政治诉求，这种方式在当时社会中是心照不宣的。第二章则将(jiang)视角转回女性自身。在明清易代之际，政治失序导致了性别角色的变化，女性作家的涌现和女英(ying)雄诗的创作、王朝的更迭创造或增强了一个崭新的文学(xue)想象空间。这些女性作家在成为女英(ying)雄后，其(qi)作品与她(ta)们回归社会角色后的创作形成了鲜明对比，这些是那个特别的时代带来的。第三(san)章则探讨了一些真实和想象中的女性英(ying)雄案(an)例(li)。

在西方汉学(xue)的研究(jiu)中，我注意到一个现象，即他们的绪论往往写得(de)非常精彩，提(ti)出了很多先进的理念和方法。然(ran)而，由(you)于材(cai)料的限制和解(jie)读上的隔阂，这些研究(jiu)在深入分析(xi)时可能会显得(de)有些力不从心。作为中国(guo)的研究(jiu)者，我们在材(cai)料获取和文化理解(jie)上可能有更多优势，但(dan)也面临着如何将(jiang)这些优势转化为深入研究(jiu)的挑战。

郭文仪(yi)：我想特别推荐的一本书是《矢(shi)志不渝》，它探讨了明清时期一个特殊的现象——贞(zhen)女现象。“贞(zhen)女”并不是指丈夫去(qu)世后守节的女性，而是专指未嫁而在未婚夫去(qu)世后选择守节的女性。在当时，大(da)多数贞(zhen)女可能是出于现实压力和利益考虑而守节，但(dan)仍有少数女性是主动选择这样做的。这本书有趣之处(chu)在于，它展示了女性在守节问题(ti)上的主动性，尽管这部分女性并不多。书中使用的材(cai)料和分析(xi)都非常有趣，为我们提(ti)供(gong)了深入理解(jie)当时女性生活和选择的视角。

《矢(shi)志不渝：明清时期的贞(zhen)女现象》，【美】卢苇菁/著 秦立彦/译，江(jiang)苏(su)人民出版社，2022年5月版

龚宗杰：我主要研究(jiu)古代文章学(xue)，在所有文体中，文章创作可能是和女性距离最远的，相比之下，古典诗词创作和女性的关系更为紧密。

今(jin)天我是作为学(xue)习者来谈谈我的感想。在过去(qu)的一个月里，我参加(jia)了几场明清文学(xue)研究(jiu)的学(xue)术会议，观察到两个现象，一是女性学(xue)者在古代文学(xue)界的活跃度日益增加(jia)，二是女性文学(xue)的研究(jiu)似乎(hu)还(hai)处(chu)于起(qi)步阶段。

另外(wai)，我会比较关注文献(xian)整理，最近学(xue)界在这方面有一些进展，比如浙师(shi)大(da)的宋清秀老师(shi)编纂(zuan)的《清代女性别集叙录》就是一个例(li)子。此外(wai)，自2008年以来陆续出版的《女性文学(xue)别集丛刊》和《女性文学(xue)总集丛刊》等，也提(ti)供(gong)了研究(jiu)的资料。今(jin)后的女性文学(xue)研究(jiu)应该更多利用这些文献(xian)整理的成果。

赵惠俊：在定义和介绍了一些经(jing)典著作之后，我们可以有一些具体研究(jiu)案(an)例(li)，刚好(hao)我可以分享(xiang)我翻译《才女之累》这本书的一些心得(de)。艾朗诺教授运用女性主义理论，通过性别这一维度，深入探讨了李清照在宋之后千年接受史中身份的演变。他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对李清照身份的定义变得(de)越来越狭隘。在书名的翻译上，我们经(jing)过了一番讨论。原(yuan)文“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”直译为“女性天赋的负担”，但(dan)艾朗诺教授建议使用“累赘”，我们觉得(de)“累赘”这个词不太雅观。经(jing)过一番斟酌，我们决定采用“才女之累”，兼顾两种含义。艾朗诺教授试图剥离自明清以来加(jia)诸李清照身份的层层累赘，探讨她(ta)是否(fou)仅仅是一个才女，或者她(ta)的才女身份是如何被历史逐(zhu)步限定和标签化的。我主要负责李清照接受史部分的翻译，这一部分就是在追溯这一标签逐(zhu)步构建起(qi)来的过程。这本书发表之后，宇文所安曾(ceng)经(jing)写过一篇书评(ping)，他觉得(de)过分强调李清照的女性身份也是另一种“负担”，应该超越性别。但(dan)我认为性别维度对于理解(jie)李清照的历史背景和她(ta)的生活经(jing)历至关重要。性别不仅是她(ta)身份的一部分，也是我们理解(jie)她(ta)作品的一个关键视角。那么，也请各位老师(shi)谈谈自己从性别视角研究(jiu)古代文学(xue)的经(jing)验。

《才女之累：李清照及其(qi)接受史》，【美】艾朗诺/著 夏丽丽、赵惠俊/译，上海古籍出版社，2017年3月版

朱雯(wen)：我曾(ceng)写过一篇名为《明清易代之际的女性诗歌——个人与家国(guo)命(ming)运的自我书写》的论文。当时这篇文章的写作初衷并不是要探讨易代之际的性别问题(ti)，但(dan)今(jin)天回看时我发现其(qi)中至少涉及了两个有关性别视角的问题(ti)。

一是隐性的女性。大(da)家知道方以智，明清之际一个有名的遗(yi)民，明亡后落发为僧，天南(nan)海北流亡，是气节之士的代表。历史记载中有很多关于他的记载，也保留了很多诗作，但(dan)他的妻子却鲜少被人提(ti)及。1644年甲申(shen)之变，方以智准备从北京逃往南(nan)京，在一首诗中，他描述了与妻子分别的情景，哪怕妻子跪在他面前苦(ku)苦(ku)哀求，他也无法带着妻子一同逃亡。在当时，携家带口逃亡确实不易，这是一个伦理和时代的悲剧。但(dan)值(zhi)得(de)注意的是，无论是他的诗作中，还(hai)是和朋(peng)友的书信中，他都不将(jiang)抛(pao)妻弃子一事视作人生污点，反而是气节的表现，他的父亲在南(nan)京见到他后甚至说：“喜汝怀忠弃妻子，家门(men)无愧对钟(zhong)山(shan)。”在士大(da)夫的评(ping)价体系中抛(pao)妻弃子有时甚至可以与忠诚联系起(qi)来。

他的妻子叫做潘翟(di)，在被抛(pao)弃后，也曾(ceng)四处(chu)寻找丈夫，但(dan)最终还(hai)是没(mei)能等到丈夫回家。如果搜刮零碎的材(cai)料，可以发现潘翟(di)曾(ceng)在得(de)知丈夫去(qu)世后写过六首《哭夫子》，其(qi)中有一句是“一生大(da)节已完全，两地伤心只问天”，此处(chu)的“大(da)节”是什(shi)么“节”？女性诗歌中的“节”和男性士大(da)夫的“节”有无区别？我想这里的节不是她(ta)自己的贞(zhen)节，而是她(ta)丈夫的节义，她(ta)用自己的苦(ku)难(nan)的、被抛(pao)弃的一生去(qu)成全丈夫的名节，所以在丈夫去(qu)世后，她(ta)说“一生大(da)节已完全”，她(ta)不必再为丈夫的名节去(qu)做什(shi)么了。

这个故事关于女性的隐形，但(dan)同时“一生大(da)节已完全”也让我不由(you)思考，有时女性的声音是否(fou)真的能代表她(ta)内心真实的感受？我们在阅读女性诗歌时，需(xu)要注意诗歌背后隐形的男性，这是第二个问题(ti)。

关于女性诗歌后隐形的男性，我的论文中也提(ti)到一个案(an)例(li)，是祁彪佳夫妇(fu)。在清军入侵江(jiang)南(nan)时，祁彪佳选择在家中自沉。他的妻子商景兰，虽然(ran)也有想要殉(xun)节的念头，但(dan)因为有幼子要抚养，只能选择孤(gu)独(du)地活下来。商景兰在五(wu)十岁寿宴时写过一首《五(wu)十自序》，里面写道：

忍泪语两儿，汝曹非不力。行乐虽及时，避难(nan)需(xu)俭德。我家忠孝门(men)，举动为世则。行当立清标，繁华非所识。事事法先型，处(chu)身如安宅。读书成大(da)儒，我复何促刺。我本松柏姿，甘与岁寒敌。扬名显其(qi)亲，此寿同金(jin)石。

这里面有女性对自己的要求，也有对儿女的规(gui)劝，但(dan)同时，如“行乐虽及时，避难(nan)需(xu)俭德”这样的话，又是她(ta)丈夫去(qu)世时对她(ta)的嘱(zhu)托(tuo)，如果翻检祁彪佳的遗(yi)书，会发现祁彪佳殉(xun)节前所挂念叮(ding)嘱(zhu)的与商景兰在五(wu)十岁寿宴上向儿女交代的内容几乎(hu)一模(mo)一样。这些话语是她(ta)自己的想法，还(hai)是社会的期待以及她(ta)丈夫的想法？这就是我感受到的女性诗歌中隐藏的男性人物。

郭文仪(yi)：我还(hai)没(mei)有正(zheng)式发表过以性别视角研究(jiu)古代文学(xue)的论文，但(dan)在课程和写论文过程中也穿插(cha)了一些性别的视角，可以同大(da)家分享(xiang)。在文学(xue)研究(jiu)中，我们应该注意文本缝(feng)隙中呈现的女性的生存状(zhuang)态，这不仅仅是关注女性创作的部分，也包括男性作品中的女性形象。例(li)如，在古代男性如何撰(zhuan)写墓志，他们如何在墓志中塑造妻子或母亲的形象，这些都是值(zhi)得(de)关注的问题(ti)。这种塑形和规(gui)范(fan)性的问题(ti)，是研究(jiu)女性在社会中角色的重要途径。

例(li)如，上学(xue)期我们邀请了中国(guo)人民大(da)学(xue)国(guo)学(xue)院的汤(tang)元宋老师(shi)做了一个讲座，题(ti)目是《女子可以成圣吗(ma)——东亚理学(xue)家族中的女性角色》。其(qi)中可以发现一些属于广义的女性视角的话题(ti)，比如他讨论了司(si)马光为他妻子写的传记《叙清河县君》，对其(qi)妻的品德多有夸赞，但(dan)给读者的感受是这个女性就像一个木偶，是一个不真实的偶像。王汎(fa)森(sen)先生在《权力的毛细管作用》中提(ti)到了明清士大(da)夫家庭，在记录这些士大(da)夫如刘宗周等理学(xue)家的端素(su)形象的书写里，“闺门(men)之内，肃若朝廷(ting)”，女性就像是家庭中的臣子，甚至出现了家中虽有女眷，但(dan)宛若无人的极端记录。这些男性学(xue)者笔下的女性都呈现出一种被规(gui)范(fan)化的女性形象，看似褒扬，其(qi)实只是社会道德的体现，女性的主体性是没(mei)有的。又如孙康宜(yi)在《寡妇(fu)诗人的文学(xue)“声音”》中写过，许(xu)多女性在丈夫去(qu)世后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，“她(ta)们不幸失去(qu)了自己的‘皇帝’，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”。

明清之际为什(shi)么有那么多现象级的女性创作？我想其(qi)中一个原(yuan)因就是易代之际原(yuan)有的严(yan)格的道德和家庭秩序的打破，为女性提(ti)供(gong)了发声的渠道。

从女性的视角可能能捕捉到一些特别的理解(jie)和感受。我还(hai)想分享(xiang)上课时常常举的一个例(li)子。宋金(jin)之际吴(wu)激滞留北方金(jin)朝，他在一次宴会上，看到一个曾(ceng)经(jing)的宗室女子，现在沦为歌妓，深受触动，写下了著名的《人月圆》。这首词在词学(xue)史上也是一首受到赞誉的经(jing)典作品：

南(nan)朝千古伤心事，犹唱后庭花。旧时王谢，堂前燕子，飞向谁家？

恍然(ran)一梦，仙肌胜雪，宫髻堆鸦。江(jiang)州(zhou)司(si)马，青衫泪湿，同是天涯。

然(ran)而，我们的女学(xue)生在读到这首词时，会非常敏锐地质疑说这样的内容看不出真正(zheng)的同情之心。因为这个女性在靖康之难(nan)后被掳(lu)掠(lue)到北方，命(ming)运是非常悲惨的，她(ta)们失去(qu)了尊严(yan)，甚至可能随时失去(qu)生命(ming)，但(dan)吴(wu)激居(ju)然(ran)关注到的是“仙肌胜雪，宫髻堆鸦”，这是非常典型的凝视文本。包括他说“江(jiang)州(zhou)司(si)马，青衫泪湿，同是天涯”，似乎(hu)是体现出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的同情，但(dan)其(qi)实二者的命(ming)运和处(chu)境根本不对等，只有加(jia)入性别视角，才能体会到历史缝(feng)隙中的这些内涵。

辛晓娟(juan)：我也没(mei)有写过正(zheng)式的女性主义研究(jiu)论文，所以想先从个人的角度分享(xiang)一点接地气的经(jing)验。我相信今(jin)天在座的同学(xue)们尤其(qi)是女孩子肯定都对文学(xue)感兴趣，也许(xu)也有创作的兴趣。我自己也是有这样跨界的经(jing)验，特别鼓励大(da)家进行创作，当你们阅读诗词或了解(jie)历史上女性文学(xue)家的传奇经(jing)历时，你们可能会有一种强烈的共(gong)鸣，想要为她(ta)们发声，或对她(ta)们的人生产生兴趣。这很正(zheng)常，很多女性的经(jing)历都是在传奇故事中流传下来的。而且如果把一些女性作者的作品和她(ta)们创作时的悲伤、传奇或与众不同的故事背景结(jie)合起(qi)来，这些作品会显得(de)格外(wai)引人入胜。

我的主要研究(jiu)方向是唐代，有段时间却对宋代的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，是因为业余(yu)想写一本以南(nan)宋灭亡为背景的小说。我关注到汪元量和王昭仪(yi)的故事，当时南(nan)宋灭亡，太后、嫔妃以及宫廷(ting)乐师(shi)等都被俘虏，从杭州(zhou)一路北上至元大(da)都。在这一过程中，汪元量创作了上百首湖州(zhou)歌，记录了北上见闻，王昭仪(yi)也写下了词作《满江(jiang)红》。虽然(ran)小说没(mei)有完成，但(dan)我发表了一篇《汪元量的歌体创作》的文章，算是意外(wai)收获。所以如果大(da)家因为对某个女性感兴趣，产生了共(gong)情而想去(qu)研究(jiu)一段历史，也是一个很好(hao)的路径。

王昭仪(yi)画像，出自《中国(guo)仕女百图》，彭连熙绘

王昭仪(yi)当时写过《满江(jiang)红》，最后一句是“问嫦娥、于我肯从容，同圆缺？”，可以看出她(ta)当时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，既有对国(guo)家覆亡的悲痛，也有对自身命(ming)运的担忧。她(ta)还(hai)怀着一点希望(wang)，能在历史洪流的碾压下，活下来。

王昭仪(yi)的这首诗流传出来后，不少士大(da)夫都有和作，包括文天祥。文天祥的《满江(jiang)红·代王夫人作》里写到“算妾身、不愿(yuan)似天家，金(jin)瓯缺”，意指国(guo)家已有缺，作为后妃应当殉(xun)国(guo)，这也是当时很多士大(da)夫的想法。汪元量的态度就略有一些差异，他作为一个文人加(jia)宫廷(ting)琴师(shi)，社会身份上与传统男性士大(da)夫有很大(da)区别，更能体会个体在历史巨变中的无奈与惶(huang)恐，因此他的和作中就更多表达了同情。

从这个故事中，我们可以看到性别固然(ran)是一个角度，但(dan)有时也是可以跨越性别的。例(li)如，当一个男性被置于女性的位置，他对女性的同情可能会更深。这种同情并非简(jian)单的人品判断，而是与他们的处(chu)境有关。所以在研究(jiu)中，性别身份和阶层身份参看，或许(xu)能获得(de)更客观的视角。

龚宗杰：刚刚辛老师(shi)提(ti)到要关注文学(xue)中的女性生命(ming)，这提(ti)示我们思考如何理解(jie)文学(xue)，我个人比较同意“文学(xue)即人学(xue)”的说法，古代文学(xue)研究(jiu)应关注历史上鲜活的生命(ming)。我虽然(ran)没(mei)有专门(men)研究(jiu)女性文学(xue)的文章，但(dan)听完几位老师(shi)的发言，想到去(qu)年发表的一篇《下流之悼：圹志与明清墓志文的日常性》，或许(xu)与今(jin)天的话题(ti)有一定联系。

“下流之悼”出自《文心雕龙》，是指对幼弱夭亡者的哀悼。论文主要关注那些墓主为幼弱或低(di)阶层人士的墓志文，特别是悼念幼小女童的作品。较为典型的是韩愈为其(qi)小女所写的《女挐圹铭》，这篇圹志对明清时期同类型墓志文的创作影响很大(da)。

我撰(zhuan)写这篇论文借鉴了新文化史的范(fan)式，有关新文化史，彼得(de)·伯克曾(ceng)指出新文化史强调的“小叙事”有七个维度，其(qi)中之一是身体史，它与性别史相联系。我对“小叙事”的理解(jie)可概括为关键词：去(qu)中心化和碎片化。刚刚辛老师(shi)提(ti)到的罗新老师(shi)的《漫(man)长的余(yu)生》，以小人物为视角，便(bian)是这样的例(li)子。

此外(wai)，我还(hai)关注到明清时期女性作为书籍编者的现象，书籍史和阅读史本身就与新文化史密切相关。明清时期的女性不仅作为文学(xue)的创作者，还(hai)作为编纂(zuan)者参与了作品的编辑(ji)和传播。从新文化史等这些视角进入性别研究(jiu)，或许(xu)更有助(zhu)于我们从平凡(fan)的、碎片化的材(cai)料中探求女性的声音，并且更开(kai)放地将(jiang)文学(xue)理解(jie)为人类生活、心灵(ling)的普遍意义的表达方式，在此基础上展开(kai)更多元和更有意义的讨论。

赵惠俊：感谢各位老师(shi)的发言，尤其(qi)是各位老师(shi)剖析(xi)自己论文的部分，很多时候都让我有头皮发麻的感受，对我而言也有很多的知识更新。性别视角的加(jia)入，的确让我们看到文学(xue)和历史的许(xu)多新的层面，相信也能对我们在现代社会中的生活产生许(xu)多启发。不知道现场的同学(xue)们有没(mei)有什(shi)么想同各位老师(shi)交流的？

现场同学(xue)：今(jin)天分享(xiang)的许(xu)多老师(shi)都是女性，我自己在阅读作品时，常常会和作者产生很强的共(gong)情，有时会无法顾及学(xue)术的严(yan)谨性，不知道各位老师(shi)是如何在保持学(xue)术严(yan)谨性的同时依然(ran)保持对女性作品敏锐的感知力的？

朱雯(wen)：我想感知力和共(gong)情力并不是劣势，这难(nan)道不是一个优势吗(ma)？特别是在阅读女性文学(xue)作品时，共(gong)情能力让我们敏锐感知文学(xue)作品中的情感，当然(ran)也对我们深入理解(jie)作品内容有助(zhu)益，甚至可以帮助(zhu)我们发现研究(jiu)对象的一些细节问题(ti)。

比如明清时期的女性乱离诗就是个好(hao)例(li)子。这些作品中对自身容貌损毁的描写，以及在逃难(nan)时被迫换装(zhuang)的经(jing)历，展现了女性特有的痛苦(ku)和错位感。女性研究(jiu)者可能更容易捕捉到这些情感，当然(ran)也会痛苦(ku)，这很正(zheng)常。我曾(ceng)经(jing)读过史可法在殉(xun)节前写给家人的信件，国(guo)变时他选择殉(xun)节当然(ran)是尽忠之举，但(dan)他不仅自己要殉(xun)节，还(hai)反复写了三(san)四封(feng)信催促他的妻子与他一起(qi)殉(xun)节。我至今(jin)记得(de)当时读到那些信件时的难(nan)受心情。但(dan)正(zheng)因为共(gong)情了，你才能捕捉到被男性遮(zhe)盖的女性的存在。从情感出发进入学(xue)术研究(jiu)，是一条没(mei)有问题(ti)的路径。

郭文仪(yi)：我们过去(qu)就曾(ceng)有幸借助(zhu)《妇(fu)女研究(jiu)论丛》这一平台组织过一个将(jiang)情感史和女性研究(jiu)结(jie)合的工(gong)作坊：“从情感进入：中国(guo)妇(fu)女/性别史研究(jiu)的本土经(jing)验与理论反思”，因为觉得(de)情感史是一个很好(hao)的研究(jiu)路径。当我们共(gong)情时，有时会感到非常难(nan)受，处(chu)理起(qi)来的确不容易。我们能做的唯一方法就是在保持学(xue)术敏锐性的同时，与研究(jiu)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。这不仅是女性面临的挑战，男性也会面临类似的情况。

附：“古代文学(xue)中的女性世界”阅读书单（2024年4月更新）

1.【英(ying)】维尼吉亚·沃(wo)尔夫《自己的房间》，版本自选。

2.【法】西蒙·波伏娃《第二性》，版本自选。

3.【美】S.M.吉尔伯特/苏(su)珊·古芭《阁楼上的疯(feng)女人》，版本自选。

4.【美】伊(yi)沛霞著，胡志宏译，《內闱：宋代妇(fu)女的婚姻和生活》，江(jiang)苏(su)人民出版社2004/2022年。

5.【美】曼素(su)恩著，定宜(yi)庄、颜宜(yi)葳(wei)译，《缀珍录——十八世纪及其(qi)前后的中国(guo)妇(fu)女》，江(jiang)苏(su)人民出版社2005/2022年。

6.【美】高彦颐著，李志生译，《闺塾师(shi)：明末清初江(jiang)南(nan)的才女文化》，江(jiang)苏(su)人民出版社2005/2022年。

7.【美】费侠莉著，甄橙译，《繁盛之阴：中国(guo)医学(xue)史中的性（960-1665）》，江(jiang)苏(su)人民出版社2006年。

8.【美】卢苇菁著，秦立彦译，《矢(shi)志不渝：明清时期的贞(zhen)女现象》，江(jiang)苏(su)人民出版社2010年。

9.【美】游(you)鉴明、胡缨、季家珍等主编，《重读中国(guo)女性生命(ming)故事》，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12年。

10.【美】方秀洁、魏爱莲编，《跨越闺门(men)——明清女性作家论》，北京大(da)学(xue)出版社2014年。

11.【美】魏爱莲著，马勤勤译，《美人与书：19世纪中国(guo)的女性与小说》，北京大(da)学(xue)出版社2015年。

12.【美】曼素(su)恩著，罗晓翔译，《张门(men)才女》，北京大(da)学(xue)出版社2015年。

13.【美】艾朗诺著，夏丽丽、赵惠俊译，《才女之累：李清照及其(qi)接受史》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。

14.【美】田晓菲著《萨福：一个欧美文学(xue)传统的生成》，三(san)联书店(dian)2019年。

15.【美】李惠仪(yi)著，李惠仪(yi)、许(xu)明德译，《明清文学(xue)中的女子与国(guo)难(nan)》，台大(da)出版中心2022年。

16.【英(ying)】露西·德拉(la)普《女性主义全球史》，南(nan)京大(da)学(xue)出版社2023年。

17.【加(jia)】方秀洁著，周睿、陈昉昊译，《卿本著者：明清女性的性别身份、能动主体和文学(xue)书写》，江(jiang)苏(su)人民出版社2024年。

18.谭正(zheng)璧《中国(guo)女性文学(xue)史》，版本自选。

19.梁乙真《中国(guo)妇(fu)女文学(xue)史纲》，版本自选。

20.谢无量《中国(guo)妇(fu)女文学(xue)史》，版本自选。

21.李银河《女性主义》，版本自选。

22.孟悦(yue)、戴锦(jin)华《浮出历史地表：现代妇(fu)女文学(xue)研究(jiu)》，版本自选。

23.苏(su)者聪《宋代女性文学(xue)》，武汉大(da)学(xue)出版社1997年。

24.邓红梅《女性词史》，山(shan)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。

25.夏晓虹《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(guo)》，北京大(da)学(xue)出版社2004年。

26.刘淑丽《先秦汉魏晋妇(fu)女观与文学(xue)中的女性》，学(xue)苑(yuan)出版社2008年。

27.胡晓真《才女彻夜未眠——近代中国(guo)女性叙事文学(xue)的兴起(qi)》，北京大(da)学(xue)出版社2008年。

28.杨建玫《女性的书写：英(ying)美女性文学(xue)研究(jiu)》，经(jing)济管理出版社2012年。

29.周晓薇、王其(qi)祎《柔顺之象：隋代女性与社会》，中国(guo)社会科学(xue)出版社2012年。

30.李志生《中国(guo)古代妇(fu)女史研究(jiu)入门(men)》，北京大(da)学(xue)出版社2014年。

31.宋清秀《清代江(jiang)南(nan)女性文学(xue)史论》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。

32.郭延礼《中国(guo)女性文学(xue)研究(jiu)》，山(shan)东教育出版社2016年出。

33.衣若兰《三(san)姑六婆(po)：明代妇(fu)女与社会的探索(suo)》，中西书局2019年。

34.姚平《唐代妇(fu)女的生命(ming)历程》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。

35.程郁《宋代的仕女与庶民女性——笔记内外(wai)所见妇(fu)女生活》，大(da)象出版社2020年。

36.马珏(jue)玶《明清文学(xue)的社会性别研究(jiu)》，人民出版社2020年。

37.陈高华《元代妇(fu)女史》,中国(guo)社会科学(xue)出版社2021年。

38.林晓雁《西周春(chun)秋时期的女性、联姻与政治格局演进研究(jiu)》，中国(guo)社会科学(xue)出版社2021年。

39.罗新《漫(man)长的余(yu)生：一个北魏宫女和她(ta)的时代》，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年。

40.毛立平《壸政——清代宫廷(ting)女性研究(jiu)》，中国(guo)人民大(da)学(xue)出版社2022年。

41.张宏生《传统内外(wai)：清代闺秀诗词研究(jiu)》，南(nan)京大(da)学(xue)出版社2023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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