►文观察者网 郭涵
当地时间5月23日，伊(yi)朗(lang)已故总统莱(lai)希等直升(sheng)机(ji)事(shi)故罹难者的遗体(ti)送抵拉扎维呼罗珊省马什哈德，这(zhe)里也是他(ta)的故乡。上万民(min)众参加游行，向(xiang)莱(lai)希等人做最后的告别。
举国哀(ai)悼(dao)期间，伊(yi)朗(lang)总体(ti)社会氛(fen)围如何？民(min)众如何看待(dai)莱(lai)希总统骤然离世对国内政治的影响？观察者网与定居德黑(hei)兰的文博工作者邱榷树先生对话，带来他(ta)的观察。
观察者网：据您的观察，莱(lai)希总统葬礼期间，伊(yi)朗(lang)社会的总体(ti)氛(fen)围如何？
邱榷树：伊(yi)朗(lang)社会有支持体(ti)制也有反对体(ti)制的人。支持者大都会上街参加悼(dao)念(nian)，我看到报(bao)道是有整整12万人走上街头(tou)送葬。
当然，也有一(yi)些反对体(ti)制的人，为了发(fa)泄对现实生活的不满、抱怨经济状况(kuang)，会在那里“庆祝”，但这(zhe)些人只占一(yi)小部(bu)分(fen)。大多数民(min)众的态度比较淡(dan)定，因为莱(lai)希之上还有最高领(ling)袖(xiu)、宪法(fa)监护委员会和专家会议等整个决(jue)策(ce)层(ceng)，并没有因为这(zhe)次事(shi)故受到任何影响，所以民(min)众心(xin)理上并不预期会出现比较大的变故。
至于说莱(lai)希总统的国葬规格问题，一(yi)方面，莱(lai)希被(bei)安葬在他(ta)的家乡圣城(cheng)马什哈德。而伊(yi)朗(lang)地位(wei)最高的那一(yi)层(ceng)领(ling)导人（包(bao)括(kuo)开国元老(lao)），按(an)惯例(li)会安葬在德黑(hei)兰的霍梅尼陵墓旁边，比如第4任总统、伊(yi)斯兰革命的核心(xin)人物拉夫桑贾(jia)尼。
莱(lai)希总统的葬礼应该说还是遵循伊(yi)朗(lang)定制，生于斯、葬于斯。比如之前殉职的苏莱(lai)曼尼将军葬在了故乡克尔曼，上个月在伊(yi)朗(lang)驻大马士革领(ling)事(shi)馆空袭中殉职的伊(yi)斯兰革命卫队准将扎赫迪，也葬在了故乡伊(yi)斯法(fa)罕。这(zhe)是一(yi)个比较正常的习俗。
当地时间5月22日，德黑(hei)兰大量民(min)众走上街头(tou)，参加总统莱(lai)希等直升(sheng)机(ji)事(shi)故遇(yu)难者的遗体(ti)告别仪式图(tu)自：视觉中国
观察者网：伊(yi)朗(lang)国内怎么看待(dai)莱(lai)希总统的执政功绩？
邱榷树：包(bao)括(kuo)西(xi)方媒体(ti)一(yi)直渲染莱(lai)希总统的所谓“污点(dian)”是上世纪80年代末，他(ta)在担任司(si)法(fa)系统公职期间，强硬通过了对“异见人士”的死刑判决(jue)，被(bei)认为执行力(li)很强。不过这(zhe)件事(shi)很复(fu)杂，应该分(fen)两面看。
一(yi)方面，这(zhe)批“异见人士”大多是反对伊(yi)朗(lang)巴列维政权的左翼人士。当初普遍是一(yi)些比较理想主义的知识分(fen)子，下(xia)基层(ceng)搞动员、联系群众的能力(li)不强；而当时的伊(yi)朗(lang)国内宗教势力(li)，既有影响力(li)，又有基层(ceng)动员能力(li)。于是，这(zhe)些左翼人士试图(tu)通过拉拢、利用伊(yi)朗(lang)的宗教势力(li)，即所谓“红(hong)与黑(hei)”的结合，来实现革命、赶走国王，然后再由他(ta)们自己执政。其想法(fa)跟1905年的伊(yi)朗(lang)立(li)宪革命很类似(si)。然而，他(ta)们在后续的权力(li)斗争中败给了宗教势力(li)，自己也身陷囹圄。
而至今流亡在伊(yi)朗(lang)境外(wai)的反对派(pai)势力(li)，大多是巴列维国王的支持者。这(zhe)些人内心(xin)并不同情当初遭到处决(jue)的左翼人士，所以，虽(sui)然西(xi)方媒体(ti)表面上大肆炒(chao)作莱(lai)希过去的司(si)法(fa)任职经历，试图(tu)证明所谓“残暴”，但是，那批伊(yi)朗(lang)反对派(pai)并没有因此对莱(lai)希抱有特别负面的看法(fa)。
如果说，伊(yi)朗(lang)民(min)众对莱(lai)希的执政有不满意的地方，即认为2021年的总统选举有“保送”的嫌疑，因为当时的宪法(fa)监护委员会把一(yi)些有能力(li)的候选人都卡掉了，导致莱(lai)希得罪了一(yi)部(bu)分(fen)伊(yi)朗(lang)保守(shou)派(pai)内部(bu)的实干派(pai)人士。不管是保守(shou)派(pai)还是改革派(pai)，许(xu)多人都不愿(yuan)意加入他(ta)的内阁。
尽管如此，莱(lai)希总统在执政期间还是非(fei)常勤劳，每周(zhou)都要下(xia)基层(ceng)慰问、视察。这(zhe)也给基层(ceng)留下(xia)了比较好的印象。
5月19日遭遇(yu)直升(sheng)机(ji)事(shi)故前，莱(lai)希出席了伊(yi)朗(lang)与阿塞拜疆边境一(yi)处水坝的落成仪式
但另一(yi)方面，现在还很难准确(que)评价他(ta)执政留下(xia)的遗产。在莱(lai)希的任内，伊(yi)朗(lang)经历了一(yi)轮由“向(xiang)外(wai)看”到“向(xiang)内看”的转(zhuan)变。包(bao)括(kuo)外(wai)交(jiao)领(ling)域，他(ta)与前任鲁哈尼政府的执政逻辑完全不同。鲁哈尼时期的伊(yi)朗(lang)政府认为，所有经济问题都是美国制裁造成的。因此，必须通过与美国谈判来解除制裁，经济上的问题就(jiu)能迎刃(ren)而解。
而在最高领(ling)袖(xiu)的指引下(xia)，莱(lai)希认为伊(yi)朗(lang)面临的最主要问题是内部(bu)腐败与低效，不是美国的制裁，应该专心(xin)解决(jue)好自己的问题，发(fa)展自己。所以莱(lai)希任内在同美国谈判时立(li)场(chang)更加强硬。
那么他(ta)任内经济路线调整的成效如何呢(ne)？我在伊(yi)朗(lang)跑(pao)一(yi)些展会观察到，近几年来，伊(yi)朗(lang)许(xu)多国有企(qi)业得到了发(fa)展，出现了很多民(min)族企(qi)业家，企(qi)业开始生产伊(yi)朗(lang)过去无法(fa)生产的东西(xi)，需要从(cong)周(zhou)边国家进口的东西(xi)也相对少了。
不过，这(zhe)一(yi)轮民(min)族企(qi)业发(fa)展的成效，在短期内无法(fa)完全体(ti)现。假(jia)设莱(lai)希总统能完成8年任期，估计到时候会更充分(fen)地体(ti)现出来。但至少到目(mu)前为止，伊(yi)朗(lang)民(min)众对经济状况(kuang)改善(shan)的印象不深。大家还是对经济形势有抱怨，外(wai)汇(hui)一(yi)直在涨，本币贬(bian)值。但应该把责任全归(gui)于莱(lai)希政府，而不考虑前任政府遗留的问题吗？这(zhe)样说也不公平。
总体(ti)来说，伊(yi)朗(lang)民(min)众的感受比较朴素直接。比如，尽管伊(yi)朗(lang)政府出台(tai)了一(yi)些扶植民(min)族企(qi)业、民(min)族资(zi)本的政策(ce)，但是周(zhou)期很长，民(min)众没有直接感受到。他(ta)们对政府表现的态度就(jiu)会比较冷漠。
观察者网：能否聊聊目(mu)前伊(yi)朗(lang)国内的政治格局？
邱榷树：我认为过去基于保守(shou)派(pai)、改革派(pai)的划分(fen)已经有些过时。四十多年前伊(yi)斯兰革命爆发(fa)时，社会上的宗教氛(fen)围依(yi)然盛行，当时也没有互(hu)联网，整个伊(yi)朗(lang)内部(bu)意识形态的中间线是相对偏右的。稍微偏左一(yi)点(dian)的人就(jiu)可以算作改革派(pai)、开明派(pai)。
而随着年轻的一(yi)代人成长起来，在互(hu)联网、社交(jiao)媒体(ti)影响下(xia)，加上西(xi)方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渗透，包(bao)括(kuo)社会上的宗教氛(fen)围也大幅(fu)衰退，如今伊(yi)朗(lang)政治的意识形态中间线不停向(xiang)左移。民(min)众突然发(fa)现，政坛已经不存在温(wen)和改良派(pai)，全都是保守(shou)派(pai)。这(zhe)与三四十年前的情况(kuang)完全不同。
比如说在一(yi)些经济社会问题上，民(min)众搞抗议游行反对投(tou)机(ji)，抱怨物价过高、生活成本上涨。但是莱(lai)希政府的回应态度同鲁哈尼政府的态度并没有区别。
一(yi)方面，这(zhe)导致在伊(yi)朗(lang)的年轻人当中，对体(ti)制持冷漠看法(fa)的比例(li)上升(sheng)。因为他(ta)们并没有从(cong)国家的发(fa)展中获得足够的好处，许(xu)多人选择移民(min)海外(wai)，包(bao)括(kuo)相当多的反对体(ti)制的人。另一(yi)方面，这(zhe)导致了所谓温(wen)和改良派(pai)的基本盘衰亡。许(xu)多过去支持左派(pai)的选民(min)感到失望，不愿(yuan)意出来投(tou)票，其结果是选举投(tou)票率(lu)大幅(fu)下(xia)降，而保守(shou)派(pai)的得票比例(li)相对提高，巩固了政治主导地位(wei)。这(zhe)是伊(yi)朗(lang)民(min)间政治氛(fen)围的变化。
至于外(wai)交(jiao)层(ceng)面，过去保守(shou)派(pai)、改革派(pai)的立(li)场(chang)其实分(fen)歧不大，这(zhe)主要是由伊(yi)朗(lang)面临的国际政治环境决(jue)定的。且不说伊(yi)斯兰革命的爆发(fa)，就(jiu)是在之前巴列维执政时期，伊(yi)朗(lang)已经开始介入黎巴嫩和也门的政治，这(zhe)个传统延续至今，并不是自伊(yi)朗(lang)伊(yi)斯兰共和国建立(li)以来才有的。
因此，我认为伊(yi)朗(lang)对中东事(shi)务的处理，包(bao)括(kuo)在海外(wai)设置代理人等等议题，都不是一(yi)个意识形态的问题，而是结构(gou)性的国家利益问题，只是现在的伊(yi)朗(lang)政府用所谓的什叶(ye)派(pai)意识形态去包(bao)装它。
观察者网：从(cong)您的描述(shu)中看，是否可以认为伊(yi)朗(lang)社会中的“对美幻(huan)想派(pai)”已经消(xiao)失了？
邱榷树：围绕(rao)伊(yi)朗(lang)同美国就(jiu)《伊(yi)核协议》博弈的问题，支持体(ti)制者认为应该维护《伊(yi)核协议》，这(zhe)将有利于改善(shan)伊(yi)朗(lang)面临的国际环境与推动国内经济发(fa)展。但是体(ti)制捍卫者当中最极(ji)端的一(yi)批人反对维护《伊(yi)核协议》，这(zhe)批人将协议看做西(xi)方资(zi)本、意识形态渗透伊(yi)朗(lang)的幌子。
当然，现在伊(yi)朗(lang)的政府高层(ceng)逐渐(jian)发(fa)现，就(jiu)算不维护《伊(yi)核协议》，伊(yi)朗(lang)国家依(yi)然还能发(fa)展，所以对这(zhe)个问题的看法(fa)也比较淡(dan)定了。
至于反对派(pai)，也就(jiu)是主要流亡海外(wai)的那部(bu)分(fen)保皇派(pai)，他(ta)们在反对伊(yi)朗(lang)现政权的同时，也反对美国同伊(yi)朗(lang)达成《伊(yi)核协议》，理由是认为协议是美国向(xiang)伊(yi)朗(lang)单方面让利。
在我看来，其实伊(yi)朗(lang)国内一(yi)直没有对美国抱多大的“幻(huan)想”。哪怕是伊(yi)朗(lang)的反体(ti)制人士，就(jiu)算认为不应该跟美国对着干，也没有提出伊(yi)朗(lang)要亲美。他(ta)们就(jiu)是主张伊(yi)朗(lang)应该自己管好自己。
观察者网：莱(lai)希被(bei)外(wai)界广泛视作最高领(ling)袖(xiu)哈梅内伊(yi)的“接班人”。关于莱(lai)希的突然去世是否会对伊(yi)朗(lang)政治稳定产生长期影响，在您看来，伊(yi)朗(lang)民(min)众有多关心(xin)这(zhe)个话题？
邱榷树：我认为伊(yi)朗(lang)民(min)众并不关心(xin)这(zhe)个议题，包(bao)括(kuo)最高领(ling)袖(xiu)的接班人问题。他(ta)们清楚，伊(yi)朗(lang)的政治体(ti)制中，最高决(jue)策(ce)层(ceng)是一(yi)群人，不是一(yi)个人。体(ti)制的稳固比个人更重要，体(ti)制能选出替代者，替代者不能颠覆体(ti)制。所以不管决(jue)策(ce)层(ceng)中谁去世了，伊(yi)朗(lang)的政权基本上都能平稳交(jiao)接。
伊(yi)朗(lang)最高领(ling)袖(xiu)哈梅内伊(yi)出席莱(lai)希等事(shi)故遇(yu)难者葬礼 图(tu)自：伊(yi)朗(lang)最高领(ling)袖(xiu)新闻办公室(shi)
而在我看来，认为哈梅内伊(yi)在培养莱(lai)希做接班人，这(zhe)个说法(fa)是不准确(que)的。如果哈梅内伊(yi)真的有心(xin)培养一(yi)名接班人，就(jiu)不会安排他(ta)进入行政权力(li)的中枢来当总统。行政权力(li)是有党派(pai)性的，但是伊(yi)朗(lang)的最高领(ling)袖(xiu)不能有党派(pai)倾(qing)向(xiang)。
有人会说，哈梅内伊(yi)当初自己就(jiu)是先做总统，然后成为最高领(ling)袖(xiu)。但要记得，那个时候的伊(yi)朗(lang)政治体(ti)制和今天不一(yi)样，那时候的伊(yi)朗(lang)依(yi)然是总理内阁制，总理负责处理大大小小各种具(ju)体(ti)事(shi)务。但是现在的伊(yi)朗(lang)已经改为总统制，总统具(ju)有了党派(pai)性、负责处理具(ju)体(ti)事(shi)务。而最高领(ling)袖(xiu)不能有党派(pai)倾(qing)向(xiang)，就(jiu)算可能有自己的想法(fa)，也不能在公开场(chang)合表现出来。
当然，某种程(cheng)度上来说，我同意哈梅内伊(yi)确(que)实在培养莱(lai)希，但个人认为其目(mu)标并不是让莱(lai)希“接班”，而是把他(ta)培养成未来的专家会议或是宪法(fa)监护委员会负责人，类似(si)于现在的艾哈迈德·贾(jia)纳提（专家会议议长、宪法(fa)监护委员会秘书）的职位(wei)。这(zhe)些机(ji)构(gou)负责决(jue)定谁能参选总统，什么样的法(fa)律能够通过，等等。
观察者网：能否聊聊目(mu)前代行总统职务的原第一(yi)副总统穆赫贝尔，他(ta)的能力(li)、威望如何？
邱榷树：穆赫贝尔也是哈梅内伊(yi)的心(xin)腹(fu)，他(ta)与哈梅内伊(yi)的关系其实不亚于莱(lai)希同哈梅内伊(yi)的关系。
莱(lai)希过去的履历集中在宗教界、司(si)法(fa)系统，很好地执行了体(ti)制的政策(ce)，并赢得决(jue)策(ce)层(ceng)的信任。而穆赫贝尔更加低调，办事(shi)更加稳妥(tuo)，同样赢得了最高领(ling)袖(xiu)的信任。他(ta)的工作主要集中在经济领(ling)域，包(bao)括(kuo)如何加强体(ti)制对全国经济的控制，如何规避制裁等等，对伊(yi)朗(lang)的经济命脉领(ling)域有很好的把控，这(zhe)是他(ta)赢得最高领(ling)袖(xiu)信任的原因之一(yi)。
如果说，莱(lai)希可以被(bei)视作最高领(ling)袖(xiu)在司(si)法(fa)领(ling)域的“刀把子”，那么穆赫贝尔就(jiu)是替最高领(ling)袖(xiu)“管钱(qian)袋子”的那个人。
来源|观察者网